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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安的朝廷多少是有点自欺欺人的,于是看起来也就很像一场戏。然而越是这样,对绿腰来说,就越有刺激性,越让她容易入戏,郑而重之。 她一边咬文嚼字地说话,一边取过壶来亲自为儿子斟酒,姿势极其庄重,仿佛在进行一道仪式。当她回过手来给自己斟时,吴世璠阻止说:"母亲,让儿子来。"说着取过另一壶酒给母亲倒满。 接连三杯,都是这样。 绿腰奇怪地问:"干什么准备两壶酒,放下去拿起来的,也不嫌麻烦。" 吴世璠笑而不答,却反问道:"母亲,你还记得格格额娘酿的桃花酒吗?她说过要留给我成亲的时候喝,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。母亲,你说,如果当年你不带我来云南,我们会怎么样呢?" 绿腰不明所以,本能地回答:"那就留在额驸府里,继续做你的小公子呗。" 吴世璠笑道:"做公子好啊。我记得在京中时,格格额娘一直对我很好,教我读书、写字、做诗,还给我讲戏台上的故事,如果我们现在还留在京城,一定会过得很幸福,你、我、父亲、额娘,咱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的,一同在桃花树下饮酒、看戏、对诗、猜谜、听曲子,你说有多好!" 绿腰这才有些明白儿子的意思,惨然道:"世璠,你在怪我?你怪我不该带你来云南?你怪我害了你?" 吴世璠叹了一声,笑道:"母亲,你终于不再叫我"皇上",改叫名字了么?其实,我一直更喜欢你叫我青儿。吴青这名字多好,为什么要改成世璠呢?"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,便倒了下来,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 歌妓们尖叫起来,啼哭着,惊慌地喊着"皇上"。绿腰忽然明白了,为什么儿子执意要和自己喝两壶酒,原来,自己喝的是寻常的竹叶青,儿子喝的却是毒酒。 到了这一刻,绿腰终于是梦醒了,她平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。她明白,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,不是戏。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决定,为自己和儿子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。她更加不能想象,倘或被明军押解还京,见到丈夫吴应熊,她会有什么面目以对?绿腰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,也从不知道害怕,总以为再大的灾难来到她面前,也会有戏剧性的转折。然而在儿子的死面前,她知道,没有转机了,生命是惟一不可以排演的戏目,一旦落幕,便不能重来。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,她平生的最后一次演出,她要给自己一个怎样的收场? 绿腰喝止了歌妓们的哭泣,让她们帮自己把皇上扶到他的宝座上。龙椅那样宽大,就是她和儿子两个人一起坐上去也不会觉得拥挤。她一手扶着儿子,一手端着儿子没有喝完的酒,手势是那样端庄,声音是那样轻柔,神情是那样凄楚,她甚至还侧了一下脸,使眼泪流得更从容些,她的眼睛投向虚空,一字一句用念道白的声音说:"青儿,别怪妈妈,不论在北京也好,来云南也好,妈妈总会陪着你的。"说罢,举起手,对着空中虚敬了一敬,然后仰起头,一饮而尽。最后,也没有忘记将手一挥,让杯子飞出一个曼妙的弧线…… 吴三桂死了,吴世璠死了,"三藩之乱"终告失败。康熙一直记着佟佳皇后的话,试图保全姑姑建宁和吴额驸。他说额驸远在北京,对于叛乱不可能与闻,所以也不该连坐。然而太皇太后不这样看,她说吴应熊若不是有心谋反,又怎么会秘密地将侍妾和儿子送到云南呢?至于他自己留在京中,根本就是为了里应外合。 在康熙的苦求之下,大玉儿最终只答应放过建宁一个人——也许她本来也没打算要处死建宁。她和建宁的母亲绮蕾斗了一辈子,曾经两次败在她手上。当然她最后是赢了,可是仍然不满意,她要将这斗争持续下去,要亲手带大情敌的女儿,然后将她嫁给一个汉人的叛臣贼子为妻。她一手安排了这场注定会是悲剧的陷阱婚姻,其目的并不是要建宁死,而只是要看到她痛苦,看着她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后,最终孤独至死。 建宁被重新接回了皇宫,住进了建福花园雨花阁,过上了同从前长平公主一样的生活。平湖说得对,糊涂一点对她只有更好。吴应熊的死并没有给她太大的打击,她对于生死的界线已经不大分明,对她来说,所有的人都只是暂时地离去,而终会回来。而她,会一直等待他们。 长平,香浮,皇帝哥哥,还有那个射乌的少年,他们都会回来的,回到这建福花园中,与她共饮桃花酒。 初春,桃花又开了。这是第几次的桃花开?建宁走在桃花林中,模糊地想着她人生中的忽喜忽悲,低低地念起一首佛偈,那还是当年长平仙姑教给她的: "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" 忽然,她听到"呱"的一声叫,抬起头,看见成片的乌鸦匆匆地向宫外飞去,遮蔽了半个天空。 她并不知道,在遥远的五台山清凉寺,有一个老僧即将圆寂,他盘坐在蒲团上,低宣佛号,念起了同一首偈子。他的法号,叫行痴。 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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